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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KEMON

Loving You Tonight-11

*FGO

*黑白贞

*标题只是歌名而已

*进展有点慢,但还是有的



耳边忽然响起窗户震动的声音。

我皱起眉头,发觉透明的窗户上黏着一大块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球。


.........这可是二楼。


我由衷地认为那群精力旺盛的弹簧床需要拆解,于是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回,眼前不远处是一块黑板,上面写着 “3X10= ”这样的算式,等号末尾是三个苹果,跟着一个“√”


对在那里?


还是说这不是数学题?这个“10”指的是货币?然后一个“10”能买一个苹果?

那也该是“30”才对。


我正对此不解,教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原来这里是教室?


我漫无目的地将视线移动到门口,结果看见教授拿着一本书和一张纸出现在那里,身上只穿着衬衫。


“你不冷吗?”

“恩?”她似乎没能理解我的话,转而问我别的,“Alter复习好了吗?”

“.........你指什么?”

“化学的补考啊?Alter忘记了吗?”


期末考试不是在圣诞节之后吗?

现在是几号来着?


还没等我想起些许线索,教授就来到我面前,把那张纸摆在我的桌上,然后在我前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不是应该在台上监考吗?”

“因为只有Alter一个人考试,所以我觉得坐在这里看得更清楚。”


我不知为何撇了一眼窗外,雪球已经融化了,好像是个晴天。


随便吧,我这么想着,然后低头去看考题:


1.请写出生物老师养的猫的名字。

2.请写出昨天晚餐桌上的叉子数量。

3.请写出教科书第1页上的第1个人名。

4.请写出钢琴上排第5个白健的音阶。


“钢琴上排只有黑键。”

问题太多,我几乎懒得批评这考题的逻辑,没一个和化学有关也就算了,怎么还得写叉子的数量,昨天晚上明明吃的——


吃的什么?

我什么都没吃。


“啊....是这样,Alter发觉了吗?”

“你在搞什么?”

我抬眼去看她的表情,她依旧是面带温和的笑容,语气没有半点意外,只不过脸上多了点东西。

“你......这个眼镜这么回事?”

我盯着那个金色的镜框陷入些微的混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上课的时候会带着,学生说这样更像老师。”

“那些家伙才该不及格。”

“那下次改卷子我就多扣两分吧。”


她不置可否地和我开玩笑,可我和她的关系还远没有亲密到那种地步。

所以,有哪里不对。


我下意识地站起,环顾四周,教室变得模模糊糊的,我的脑袋也有点发晕。

“Alter?低血糖吗?”

“你怎么知道?”

“给你这个。”

她好像也站了起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递给我了什么东西,我下意识地接过,是个透明的冷水壶,我的身体去打开了盖子,水里泡着鲜黄色的麦当劳塑料旗子。


啊,是在做梦。


“所以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既然在做梦,我就放弃了斟酌,直接去问她,“什么都没有吗?”

“Alter问我也只能听到你想听的答案,”她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即使是这样你也想要我回答吗?”

“算了,”我干脆地拒绝,“听上去很恶心。”


她好像笑了笑。


“要走了吗?”

“差不多?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


我好像问了个没有必要可言的问题,但还没等我对此时的言不由衷找到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教授就抢先一步堵住我打算收回的念头:

“Alter如果需要的话,明天怎么样?”

“不需要,你直接消失就好。”


“还有件事情。”

教授忽然这么说,我不得不再去看她,我梦中的蓝色眼睛里是没有水汽的温暖天空。

“要是下次你来不了的话,就把它忘了吧。”


什么?


“好。”


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下次见。”


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我没有听见回答。



醒了。

确认这一感想的,是我睁开眼看见的顶灯。教授家里的天花板正中央是干脆的正方形灯盏,白色的塑料投射出暖黄色的灯光,我眨了眨眼睛,视线里的物体变得更加清晰,我发现天花板上多了几个通风槽。

好热。

和对通风槽的疑惑同时浮现的,就是我对温度的感知。不知为何我身处的地方温度非常高,我感觉自己的额头正在出汗,紧接着,我发觉自己的背部正被什么很硬的东西撑住,身体下意识地挪动手臂,我抬起右手想要确认,却撞到了什么东西,视线随之移动,我看见暖黄色的大件物体,我努力将视线聚焦,发现那是沙发。

我发觉自己此刻好像在客厅,准确来说,是客厅的地板,我皱起眉头,让右手顺利逃离沙发,重新回到我的视线。我的胳膊有些迟缓地抬起,向我展示手上缠绕的纱布,白色的布料好像缠了几圈,让我挪动手指的触感变得有些迟钝。

身体还是很热,我打算撑起身体去找到能够确认现状的东西,可起身的瞬间大脑就袭来一阵猛烈的眩晕,我不得不重新躺回地板,同时也意识到大概是因为昨天什么都没吃而产生了低血糖。我回忆起口袋里有巧克力,于是便稍微用力打算把它从裤子的口袋里逃出来,但摸索一阵我仍没能触到正确的地方,我所碰到的布料相当光滑,没有缝线的痕迹。


我挪动脑袋确认现状,发现自己身上是睡衣。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再度起身,眩晕感没有消失,但我强行忍耐着想要仔细辨认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用拉起上衣确认,领口的下面是我昨天出门时穿在最里面的T恤,这样的事实让我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视线因为被身体抬高而增加了选项,我理所当然地捕捉到沙发上的遥控器,右手理所应当地移动,把它拿到眼前,我看见显示屏上写着90℉。


................90℉。

开这么大的暖气难道不会中暑吗?


我也随即意识到天花板上的不是通风槽而是隐藏式空调的出风口。

胸口涌起一阵微妙的无奈感,难怪感觉非常热,我叹了口气把温度降到78,同时想要撑起身体去倒杯水,身体的其他部分移动的顺畅,可我还是没能成功,我的左手在用力的瞬间便受到些微的阻碍,柔软湿润的触感留在我的皮肤上,行动也因此非常顺从地停了下来。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拴住了我的手腕。我没有选择用视觉确认,却能感觉到细微的热度和空隙,显然拴住我手腕的东西其实非常松动,可我并未觉得放心,反而心中涌起些微的不妙感,思维也一并僵硬了起来。犹豫了好一阵,我忍耐着逃避现实的念头转去拓宽视野,该说是见鬼还是果然,我那位思维模式存在巨大漏洞的家人就躺在我身边。


她的右手似乎试图握住我的手腕,指尖因熟睡而卸去了力道。


我发觉自己的呼吸停了大概两秒,大脑也被塞进了数量未计的杂音。我努力分辨此刻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一分钟之后没有结论,低血糖带来的迟钝显然阻止了运算,我只能判断出此刻自己放弃了离开地板的念头,即使那并非我的本意。

我再度去看她,浅色的头发乖顺服帖,想来是睡相正常,接着我刻意不去看她的脸,转去打量此前未曾见过的睡衣,轻薄布料上的格子花纹平展地延伸,只留下几个很浅的折痕,我看了一会十字线条的交点,这才质疑起自己的行径,转而去看客厅的挂钟,时间显示现在9点52分。

我指尖微动,心底某处好像对记载在教材上的某个公式有了明确的认同一般地,盯着时针在秒针的运行中向前磨蹭,8分钟过去,十点整到来,客厅里依旧安安静静,只有空调送风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呼吸。


我清楚地知道教授有个十点钟的闹钟,它没有响。


我的右手收紧,手心传来纱布粗糙的触感,这个动作没有深思熟虑的铺垫,我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内心深处的情绪。

说起来狗在哪里。

我试图向自己抛出值得思索的话题,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毛绒绒的尾巴,空气中也没有短促的喘息,但因脖子的转动而加重了头晕,我撑着沙发闭上眼睛,等待反胃感的消退,格里芬只在我的脑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忽略,另一个我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被扔到眼前。

我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昨晚得在地板上过夜,而且也得为教授睡在我身边这件事找到恰当的理由,我的记忆模模糊糊,只到自己弄坏了她的杯子那里,之后发生的事情宛如褪色的故事书,前因后果变得断断续续。


【我要许愿】

我好像说了这样的话。


那么昨天我是在圣诞节之后睡着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执行过这样荒谬的提案,沉湎于酒精的母亲自然不会给我叙述的机会,而我除了她以外之前简短的人生里也再没有家人。


.......所以我是被什么东西打到头了吗。


我有一瞬间真的打算去确认脑袋后面有没有伤口或者肿块,但我的理性阻止了这样的动作。我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眨了眨眼睛,在仍有些闪烁的灯光中挪动身体靠上柔软的沙发,然后去看仍在睡梦中的某个人。

我实在想不出来她睡在那里的理由,而且也不明白如果硬要睡为什么不至少在地板上铺上被子,木质的地板带来的腰酸背痛相继在我身上实现,想来也也不会让她逃过,更何况90℉的室温在冬季也太过离谱。


我的左手稍微动了动,在我不愿辨认理由的时刻贴上她的指腹。

手腕内侧的皮肤传来比空调更热的温度,血管抵住她的体温,皮肤的触感被星星点点地放大,带着些微的麻痹感渗进我的脑袋,我因此恢复了些许困倦,打了个哈欠。


.................说起来,即使是母亲,我也没有和她一起睡过。

.....不对,这也不能算是“一起睡”。


我因为这样奇怪的自问自答叹了口气,大概是没吃东西的原因,我脑中闪过的念头都太过没有道理。


说不清这时的自己到底怀有怎样的心情,我任由身体保持了这样的动作有一阵,其实我本想在发觉的时刻就挣脱她的多此一举,但我随即意识到哪怕我放轻了力度挪动,我的手背必然要擦过她的手心,这样的事实让我皱起眉头,也让我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想自己并不是担心把她吵醒,只是......只是这样的身体接触对我来说还是有些怪异的粘稠。


说起来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第三次尝试给自己找寻转移注意力的方法,那个梦境还算清晰,我还记得黑白上得不出结果的算式和那个干脆的“√”,冷水壶里鲜黄色的旗子也还残留在我的视网膜里,只是我仍不太理解,别的东西倒还有迹可循,那个眼镜是怎么回事?

我皱起眉头陷入漫无目的的核对,除了选课后的那一次,我再没有踏进过她的教室,帮她取资料或是去她办公室的时候也没有见她戴过,何况镜框的颜色那么多,为什么是金色的。


.................重点应该不是颜色。


我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因为这件事而跟她开了个玩笑,梦里的教授似乎比此时离我更近。我开始尝试说服自己是因为之前增加的工作量而对她的学生怀恨在心,但这个理由显然太过荒唐。

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觉得为这件事困扰简直是多余至极。


所以这人还不打算起来吗?

心中闪过这样的问句,我扫了一眼挂钟,平时早就开始工作的教授在假日直接睡到十点半,而且仍然躺在我身边。这么看显然她平时制定的闹钟不能好好覆盖休息的区间,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毫无好处的事情。

又等了十分钟,眩晕感向我抗议,只扔给我起身和躺回去两个选项,我的身体不打算犹豫,径自伸出手打算把教授叫醒。

而正当我打算出声,纱布也即将贴上她的睡衣的时候,视线的角落闪过白色的碎片,我无意间转向客厅的玻璃窗,看见雪花在空中缓慢的落下。


【我想要你成为普通人】


这是什么?

我的眼前陡然浮现出这样的话语。


雪花在我眼前闪烁着,房间里是空调送风的声音,短促的批注声音急躁,好像来自我自己。


【好像来自我自己】


连糟糕的预感都来不及显影,我几乎是在意识到后路被封住的瞬间在脑中回忆起了完整的场景——


【贞德,我想要你成为普通人】


毫无疑问,我想起来了最想要忘记的事情。


......................我甚至还念了她的名字。

装作忘光了吧。


我草草决定,打算强行抹除昨晚不堪入目的回忆,但我越是急迫地想要删除错误下载的软件,有关的程序也就越是根深蒂固。挂钟扫过零点的刻度、窗外的夜风、从我指缝中漏过的血滴、她眼睛的颜色、我胸口中残留的愤懑与不甘,以及在我失去意识之前唯一紧握住的,她手指的触感,它们逐一在我面前的投票箱中扔进折好的表决,不记名的唱票结束,全数通过我坚决不肯承认的记忆犹新。

我依然选择垂死挣扎,撕毁沾染铅字的打印纸,可那张判决书质量相当结实,不仅对我的咬牙切齿置若罔闻,反而自顾自地浮现出了一道计分10分的问题:


为什么我要说出这样的话?


“鬼才知道。”

“..........呜。”


我的耳边传来一声细小的呜咽,身体立刻随之僵硬,脑中警铃大作,连眩晕感都在此刻退场,兴致勃勃地转去调整我手边的空调遥控器,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让显示屏上挂着某个四位数。

我在此时由衷地再次笃定文学这种东西的不合时宜,要求写出人物感想的考题没有任何意义,正常人类的脑子里不可能会使用连篇累牍的描写,我只想时光倒流或者彻底失忆。

我默默收回右手,默默地拉开和她之间的距离,默默地靠上沙发之后再干涩地回头去看挂钟。


要不要干脆把她打晕算了。

............这也太自暴自弃了。


我叹了口气。


身边的教授在轻声呜咽之后动了动,加重了抓住我的力度,她的手一口气贴上我的手腕,扩大了体温晕染的范围,我来不及反应,错过了逃脱的时机只能认命,接着我听见她的睡衣在地板上剐蹭的声音,然后是散乱的呼吸,视线的角落里她的左手动了动,然后我的耳朵分辨出两声脆响,她应该是敲了敲地板。


我因此陷入一瞬的恍神,想起来我在落地窗前接过装满面包的袋子的那天。


“Alter?”

然后我就错过了抽出手的时机,只得被迫听着她念我的名字。


...........虽然是这样,但我可没有打算要回头。


“唔..........Alter?”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困惑,手指在我的手腕上蜷起,然后磨蹭了两秒,缠着湿气的触感延迟了一瞬而后清晰地传达到心脏,血液的流速骤然放缓,我的注意力被迫集中于她的指尖,然后又逼迫自己抹除可能存在的只言片语。


我想只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加煎熬,那就是我第一次上法律选修课的那一天。


“早上好?”

她更换了确认的方式,语气绵软但不打算让步,显然一定要得到我的回答才肯罢休。这让我多少有些无奈,若再不回头我想大概会因为过热的空调而中暑,我在心中放弃挣扎,转去看她,但教授厌倦等待的速度比我想得更快,在我的视线重新对焦之前就有所动作,我转头的动作伴随着衣料摩擦的声音,而在我刚好准备去查询她是否彻底清醒的时刻,她的手就停在了我的眼前。

视线因被干扰而模糊了一瞬,低血糖的脑袋也失去了快速凝聚理智的能力,我恍惚间没有形成确切的判断,只是眨了眨眼睛去看她的手,她手掌的纹路形成熟悉又陌生的特征,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在记录,血管凝聚在她的手指,我看见斑驳的赤色透过皮肤,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她的手停在如此近的地方,准确来说,她的手停此刻在我的额发之前,只要稍微伸展就能让手指贴上来。我因此一时间有些慌乱,不能肯定她接下来到底打算干什么,只是走神地猜测孤儿院里的那些可动式音叉是否既吵闹又时常撒娇,毕竟她早已习惯回应。


但她的手最后放下了。


我的身体对此莫名坦率,立刻皱起眉头去看她的表情,她眨了眨眼睛,朦胧涣散的意识似乎已然聚拢,看到我的脸之后犹豫了数秒,最后露出有些困扰的笑容:


“.....抱歉。”

她的语尾仍模糊着,给予我简短的解释,而后就松开了抓住我手腕的右手。



我以为她不会在意这种事。



................................................................................这是什么感想?


我下意识地顺着提问思考。


所以,我是以为她会做什么?还是说,我是——


“........狗被你塞到哪里去了?”

“诶....啊...在我房间里,说起来得要带它出去散步的。”


教授因为察觉了时间而起身,我的耳边随即响起脚步声。

我打断了公式的罗列,最后决定不去拆解故障的机器。


沉默一直持续到彼此洗漱完毕,教授打开了房门,格里芬直接飞了出来,不满地扑上她的身体,我听见猛烈的踹息和急促的叫喊。教授毫不在意睡衣粘上狗毛,用力揉了揉它的脑袋,狗摇了摇尾巴,似乎对此相当满意,之后便放开了纠缠欢快地踱步,我在卫生间的门口目睹全程,莫名觉得疲劳,这才想起自己依旧没吃东西,我质疑起自己的记忆力,打算去厨房开冰箱,但在我走向目的地的时刻那只幻象生物不知为何选择横亘在我面前,拦住我的行动然后咬我的裤脚。


什么时候改成的轮流制?


这只狗好像长胖了,又或者是冬毛齐备,我扫了一眼它巨大的身体就放弃了把它甩出去的想法,可我的脑袋依旧混混沌沌,我不确定再不吃东西会不会又晕一次:

“不是说要带它去散步?”

“唔..我是有这个想法,”教授摇了摇手里的牵引绳,衣服也已经换好,“但是它好像.......不是很想在现在出去。”

我一边涣散地想着她换衣服的速度为什么这么快,一般低下头去确认格里芬的想法,它剧烈的摇着尾巴,咬着我的裤脚朝门边磨蹭,我自然是一动不动,所以能看见它的身体越拉越长,后爪和地面接触的面积逐渐放大,平时用来抵御寒冷的白色被用来打扫地板,最后它的后腿甚至直接贴在了地上。

“我现在要吃饭。”

我试着和它沟通,然后起了完美的反效果,它换了个方向,往教授站的位置不依不饶。

“...................................冰箱里有没有东西?”

“诶..啊..有的,我把Alter的巧克力放进去了。”

“啧,”我对这个合乎现状的回答相当不满,“我和你一起去。”

“啊.....啊好的,”她似乎很高兴我给予这样的回应,“我去把巧克力拿出来。”

“下次的目的地是精肉店。”

我在教授开冰箱的时候对着脚下的腊肠嘟哝。



圣诞节的街道上满是冷风和落雪,出门的时候我在客厅透过窗外望见的,白色的雨滴已经落完,正常的冬季气温让我的脑袋也清醒了不少,也因为这个,我开始思考自己到底是低血糖还是空调太闷导致的头晕。

冷藏过的巧克力盒子被我拿在手里,我掏出来凝固在一起的三颗圆形——现在来看应该是三角形——的固体然后放进嘴里,甜味在嘴里扩散,视野总算明亮了许多,我的大脑恢复了思考能力,第一反应是昨晚空调的温度实在高得离谱,否则不会让巧克力在冬季融化甚至黏在一起,要靠冰箱才能塑形。


而第二反应则是,我要如何才能把昨天说出的鬼话忘掉。


过分涣散的思维经历了漫长的铺垫,还是把最后的重点摆在我眼前,我深切地意识到了吃饭的重要性,作为代价的教训太过沉痛,实在是承受不起。

“Alter?”

“什...什么?”

教授“非常适时”地在此时发问,我感觉背脊又在出汗,同时也感觉心脏的跳动剧烈了百分之十,一并上涨的也包含我的感冒概率。

“早上就吃巧克力大概不够,要不要去吃别的?”

“.........现在十一点已经过了。”

“.....啊....也是,那去吃午饭?”

“你确定拉着这个可以进店?”


我指了指在她身边摇着尾巴快要和雪融为一体的白色钢丝球,一边思考为什么自己和教授的对话基本上集中在三餐。


“麦当劳的话是可以的,我经常带它去的。”

居然可以吗?


我有些傻眼,但并未表示反对,一方面我确实是有点饿,另一方面我认真地觉得只要不继续昨晚的话题,大部分的荒谬邀请我都能让步。

教授好像很高兴我能同意,在我视线的角落兴致高昂地点头,跟着就拉动牵引绳将格里芬从雪地里拔出来,改变散步的路线。我则在此时多少有些无奈地抬起手,打算压低帽檐去躲避接下来道路上可能出现的人群。

但我忘记棒球帽被自己扔在房间里这件事,也忘记身上穿的外套并不附带躲避目光的工具,因此手直接扑了个空,我在心中叹气,启用了备选方案,在教授专注格里芬的时候默默往右挪了一步,再放慢脚步落后了些许。


我不能确定自己在心中预设的怎样的前提,逃避、嫌麻烦、犯懒或者不习惯都可能是其中之一,但总归不是厌恶或者抗拒。


我承认在心中求出这样的解之后松了口气。


教授应该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动作,间隔不久便微微低头去看地上的积雪,我知道那也是在测量我和她之间的距离。


也是在此刻,我发觉自己开始能够明白她的目的。


麦当劳居然真的有宠物专用的房间,或者说是区域。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房间内不同毛色不同品种不同尺寸的狗挤在一起,尾巴甩出一簇又一簇的狗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格里芬非常高兴地和同类滚做一团,我有些困难地在棕色的矮树丛中分辨出它的耳朵,鼻子和腿自然是找不到的,连尾巴都快埋进圣伯纳的背里,我只能看见白色的尾尖。


“...好像企鹅。”

教授在我身边笑了笑。


“Alter想吃什么?”

“随便吧。”

“好,那我去点。”

“但是不需要旗子。”

“诶?”


这个人为什么惊讶的这么理所当然?


简短的对话用她的疑惑结尾,连带真切的意料之外,我刚一落座就得被迫向她解释不需要律师甚至是教师就能回答的问卷调查,关键是我除了巧克力还什么都没吃:

“你难道是觉得我需要那个?”

“可是......”她好像是有些为难,又好像是有些遗憾,“可是圣诞节有特别配色的旗子。”

“你去年难道没有拿吗?”

“每年旗子的颜色都不一样的。”

“...............难不成你还想要收集?”

“Alter,”她莫名郑重地念了我的名字,让我感觉到头痛,“点儿童套餐的话会送一个的。”


..............................................................哈?


“所以你每年都从孤儿院里拎一个去麦当劳点儿童套餐?”我忍耐着各式各样和正面毫不沾边的情绪,问了一个我觉得但凡上过学的人都不会理会的问题。

“今年有Alter在,”她非常开心地露出笑容,“之后也可以和Alter一起过圣诞节了。”

她的语气真诚,蓝色的眼睛里是初春的云朵,想要告诉我的是再明显不过的喜悦与兴奋,而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了。


【再没有别的了】

贺卡上文字简略,我实在无力招架。

正是因为我知道贺卡上文字简略,我才发觉自己无力招架。


“随便你吧。”

我只得移开了目光去看桌面上的宣传广告,尝试在邀请函上写下收件地址。



然后我就不得不面对底色是黄白相间的星星,正中央是标准圣诞帽的放大版塑料旗子插在我面前的汉堡上,这样残酷的事实了。



我的底线是明年开始这个套餐不是我去拿!



教授饶有兴趣地打量了那个旗子好一阵,才把它从汉堡上抽出来,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很小的封口袋,再把旗子放回去,我暂时把智商收藏进口袋,看着眼前的一切,通过吃饭确认我还活着这件事,半句话都不想说。

“说起来放假结束就是考试周了,Alter复习得怎么样?”

“多余的担心就免了,”我这才想起眼前的人在大学任教这件事,“尤其是化学。”

话一出口我就反应过来自己的错误,噩梦的影响比我想得更加深刻糟糕。

“化学怎么了吗?”

我试着去看她的脸,幸好只有纯粹的疑惑。

“.....板书太小,”我临时找了个还算好的借口,“而且我总感觉那个人是故意的。”

“..............啊,”她愣了愣才回复我,“她确实是故意的。”

“你跟她关系很好吗?”我皱起眉头询问她发愣的理由,“还是记忆力太差。”

“那倒不是,我对记忆力还是有自信的,”她给予我否定式的肯定,“她一直和我一个办公室。”

“有这回事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她在那个办公室里。”

“她最近在实验室,有个论文要写,数据还差一些。”

“所以就拿学生泄恨?”

“Alter看不清楚吗?”

“怎么可能,”我摇了摇装可乐的纸杯,让气泡更聚集一些,“我又没有近视。”

“嗯.....”她想了想,我以为她会告诉我原因,但最后却听到一句多余的结语,“不过其实我和她的关系,也不算很好。”


...........教授的上岗培训内容难道不包括逻辑吗?


我喝了一口可乐,咽下满嘴的碳酸糖水:

“所以这是保密事项?”

“不是,”她急忙补上这句,“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有好久没有看见她来参加研讨会了。”

“...................”


我觉得她只是单纯的不想工作。


我等了两秒,她则思考了一阵,似乎是想好了完整的叙述顺序,这才开口回答我:

“我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病假的周期内,主任只跟我说好像她当时那一班的学生比较....恩....活泼?”她看了看我,我脸上自然没什么表情,“好像还投诉过她,说是个子太矮显得不专业。”

“然后她就因为心理承受能力太低请假了?”

“那倒不是,”她微微摇头,“之后她告诉我,说是因为故意把板书写的太潦草作为报复,但被投诉了,她就以自己的手受伤为理由请假,在家思考新的报复方案。”

“.........................有这个空为什么不干脆跳槽算了。”

“‘因为这里实验室的器材最齐全’,她是这么说的。”


................这学校到底有没有正常的老师。


我叹了口气,吃完眼前最后一根薯条:


“新的方案就是迷你板书?”

“是的,以及把实验作为作业布置,周报告没有达到字数就双倍扣平时分。”

“这样难道不会招来新的投诉吗?”

“目前没有。”

她简短的回答我之后,就把完全没有动的薯条盒子放进我的餐盘,我皱起眉头向她确认,她则轻轻摇头:

“Alter喜欢的话都吃掉也没关系,我记得上次你也是先把薯条都吃完的。”


这样的话语落在我的手边,几乎是立刻让我的心中浮现出不悦,我发觉自己的忍耐能力在逐渐降低,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事。


于是我把餐盘向她的位置推了推,在她不解的表情下起身:

“我再去点一份,连普通套餐的分量都只有这么点,真不知道这里的顾客到底是靠什么吃饱的。”

我没打算等她回应,自顾自地走到前台随便点了个套餐,就在这个时候,店里的扩音喇叭好像才想起来今天是工作日,断断续续地传来杂音,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嘶鸣,最后才跌跌撞撞地传来音乐。

到第三个乐句之后,音乐陡然一停,安静了两秒,新的声音响起,我猜想刚才那是调试音响,可还没等我思考负责操作喇叭的人到底有多业余,熟悉的铝板琴声就被扔进我的耳朵,只靠三个音我就能意识到,那是昨天我和她一起弹的曲子。


............原来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不知为何我的内心闪过这样的感叹,模糊的场景和话语本应栩栩如生,可直到我听见这首歌的时候才发觉,我的大脑似乎把那一切当做了数年前的事情。我眯起眼陷入回忆,窗户上的雪球和梦境重合,相框的四角泛起惨白的雾气,我不理解为何大脑将昨日的事情划到久远的范围,然后沉淀到大脑最深处。


我隐隐约约觉得,无论过去多久,我大概都无法忘记那首歌的指法。


【我想要你成为普通人】

而就在此时,从我嘴里的出说来的字句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于是我叹了口气,在等待的期间打量这句话。


在愤怒的驱使下我大概连半点理性都没用上,就向我的家人说出了如此支离破碎的话语。

明明我知道她并非圣诞老人,在这个只有基督教徒才明白真正意义的节日里说出这样的话也没有任何意义。


明明我知道她大概无法理解。

而我也一样。


我摊开双手看了看,右手的纱布换成了创可贴,防水的胶布覆盖了皮肤,在我的用力下产生褶皱,牵扯手指,带来粘滞和干涩的阻碍。容易挣脱的锁链阻断了我掌心的纹路,那刻痕大概和她拥有的大相径庭,可即使是树木也总有相似的枝干,彼此血液也都是一样的红色,那些拥有一样的流向以及一样的气味的数据遵循同样的路径,构成适用家人的说明书。


【普通人】

说到底,究竟什么才算是普通?

我尝试询问自己。


我自然不会愚蠢到觉得只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合拍的朋友、理想的伴侣能够作为构成这个单词的条件,也从没想过只有合乎大众才象征它的释义,但我仍无法在论文中找到任何文献综述能够向她答辩。

我无法告诉她什么才是普通,除了她以外,我的家人整天和酒瓶睡在一起,玻璃上的贴纸只会标注名称和价格,电视机里也只有捏造出来的理想,我所熟识的朋友也不曾向我展示家庭情况,而且我也无法判断这样的人生究竟改用什么词语来评价。

我甚至无法否定她,毕竟如她所说,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她的生活方式给予肯定和感谢,仿佛那就是正确无比的道路。

但我同样也意识到,即使我无法反驳,我也绝对无法认同;即使我无法解释,我也笃定自己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对她说同样的话。


正如我知道自己其实并非想要忘掉昨晚的事情,即使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这么欺骗自己。


前台的呼叫铃响了两次,我接过有些重量的餐盘,望着盘子上的汉堡心猿意马。


即使我不知道什么是普通,我仍向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没有思考,也没有犹豫。

即使我不知道什么是普通,我仍不打算随便选择随处可见的样本,向她大张旗鼓地甩出不算正确的选择。


我摇摇头,向家人所在的方向缓慢地踱步。


我不甚了解此刻的自己,似乎是在仔细挑选慎重的算式,又好像只是在为自己不经大脑的行为找寻开脱的借口。在瞻前顾后之下是斩钉截铁,不假思索之后却又踌躇不决。

家人的背影因距离的缩短而变得清晰,我看见她似乎在确认手机消息,我站在某个位置停下注视她的动作,没有任何目的。


我因为眼前的人放置了太多问题,推挤如山的证明题至今没有一个解,在和家人的相处间我的大脑不断运行出故障提醒,我却只能任由它们悬而未决。


耳边象征圣诞节的音乐还在不徐不疾地流淌,在人声鼎沸中按下我脑海里的琴键。


那么她有收到过礼物吗?

电脑弹出新的报错,我忽然想起她放得满满当当的后备箱,每个盒子都有主人,孤儿院里的成员围在她身边,用笑容交换明年的期待。


那些盒子里曾有某个放着她的期待吗?

怎么可能。


我把餐盘放下之前扫了一眼桌面,薯条被摆回它改在的地方。

我在血亲未曾察觉的时刻微微点头。



所以其实是在担心?



“嗯?”

“Alter?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


我陷入了出乎意料的混乱。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担心?对谁?对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这个词语。


我略微低头看着盘子里的失误,也追逐那个单词的拼写,犹豫了一阵,我心中产生了某个怪异但难以忽略的想法,于是再度抬头,开口询问眼前的人:

“说起来你不担心那只狗?看它的样子感觉随便什么人一开门它就跑了。”


“嗯?”她抬眼看我,似乎发了一阵的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的问题,但依旧没有立即回答我。


她低头挪动了餐盘的位置,把可乐放在桌上,轻微的落地声让我的目光偏移了一瞬,然后就听见她敲了敲桌面。




我忽然有些好奇这到底是算是怎样的习惯。




“嗯.......”再度开口大概过了一分钟,我循着声音改变视线的路径,“还好吧?”


后面她说了些什么,说了有一阵,但我其实没在听。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去看她的脸,最初的打算里我就不曾写入自己需要回答,我只是为了去看她的表情。


目光落在正确的位置,我的脸上立刻蹿上奇怪的热度,我忍耐着想要撇开的想法继续确认,我看见她露出思索的神色,微微皱眉确认过往,她的视野被眼前的番茄酱吸引,浅蓝色的眼睛逡巡了片刻,最终选择把它挪开,我没去管她手指的动作,只是看着她偏头找寻答案,我看见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语气里带着习惯和自如,脑海里大概拂过她叙旧的怀念语气。

我看着那张和我过分相似的脸陷入恍惚和感叹,因为我眼前的一切明明可供重现在任何一台电视机里,或是我所遇到的,任何的人身上。


一如昨晚她脸上担忧的神色。


明明看上去和其他人没有区别,缓慢的思考然后得出答案,担忧的语气也混杂着再正常不过的信任与放心。

可即使如此,可明明如此,名为普通的判定依旧缺省,我仍无法心安理地、理所应当地、乐得轻松地在案卷上签名。


在这个瞬间我的心中涌现出一股恼火。


这一切本来于我无关,眼前的人也似乎从未在意过自己的不同,但结果却是我在烦恼,我明明已经因为眼前的人堆积了无数尚未找到答案的问题,可现在又得面对新的疑问句,这么看来我实在是不该答应和她同住,也不该去上她的选修,或者说从一开始就该破天荒的遵循家里酒柜的建议选择其他的学校来上,那样的话我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不仅在担心和焦躁中找不出正确的公式,而且也无法清楚地分辨情绪的枝节,所以说,我眼前的罪魁祸首就该——


“你话太多了,鸡块给我。”

“咦?Alter喜欢吃这个吗?”

“我只是想让你早点饿死。”

她轻笑两声,把鸡块放在我的餐盘里。



就该闭上嘴吃饭,明明不也饿了一个早上。



“说起来有件事情,”在我吃掉最后一块鸡块的时候,教授忽然开口,“一会Alter能自己回去吗?”

我皱起眉头看她,我的家人正掏出手机,我大略扫了一眼界面,确认她应该是收到了一条短信。

“有事?”我其实不算很感兴趣,但是她难得没有直接告诉我理由就让我先行离场,所以多少有些在意。

“嗯...”她犹豫了一瞬,“我一会要带格里芬去做定期检查,它的主治医生给我发了提醒的短信。”

“那只狗还有主治医生?“这件事确实有点好笑,”因为什么?它偶尔会飞起来吗?“

“那倒不是,”她笑了笑,“只是因为那位医生和它的主人很熟,会省掉许多麻烦。”


这么一说也是,如果换了陌生的医生,大概询问和名字有关的事情就得花掉很多时间吧。


“就这件事?”

“就这件事。”


我再度看了看她的表情,好像没什么不对。

于是我点了点头。


她倒是没有叫我一起去,不知道是觉得我会反对,还是因为我需要休息,我无意追究这种有了答案反而会更加麻烦的陷阱,于是放空大脑在回程的路上乱转,本来公交车只会占用我十分钟左右的闲暇,不过我想了想,还是打算用上两倍的时间绕路。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提昨晚的事情,对我而言这当然省事,但也显然不合理,依照她的个性,我本该在她醒来的瞬间收到塞满抽屉的追问,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拆下我手上的纱布的时候,我也没有听到半句叮嘱。


【依照她的个性】

我哪里知道她的个性。


那么答案显而易见,我其实是希望她在这件事上穷追不舍。


我在冷风扫过的道路上深呼吸,手机的地图告诉我在不远处的街角有一家新开的唱片行,沾满湿气的白雾在我眼前消散,我打算去那里。


我确实无法否认这一点,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没有未曾找到明确的理由就行动,也不可能在大脑空白的瞬间说出毫无铺垫的话语,所以我为此困扰,而我的困扰显然也不止于此,因为我的家人,我的大脑里杂草丛生,手里拿着刀具却无从下手,稻草做的迷宫坚韧复杂,而最初的种子埋在我无法抵达的中心。

所以我才希望她追根究底,那么在她问我的时刻我就不得不竭尽全力去思考,忍耐着逐渐上升的体温去找寻肯定的回答,无论那个回答是否真实,我都至少能在肾上腺素的麻痹下挖掘出能够答复她,也是能够说服我自己的回应。


可她偏偏保持缄默,连逼迫自己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这算是体贴吗?

我皱起眉头思考。


不对,这个问题的措辞离标准答案还有很远。

正确的描述应该是什么呢——


这算是她认为我需要体贴,还是,这是她在效仿过去的经验,复现出【在家人可能需要体贴的时候做出的最佳反应】?


【我哪里知道她的个性】

是我真的不知道,还是——



我明明知道,却不希望自己察觉无误的描述其实是后者,所以在当下立即覆盖了合适的掩饰?


我在马路中央停下脚步,积雪的印记戛然而止,我没有听见行人的谈笑或者汽车喇叭的催促,只是望着眼前的落叶看了一阵,然后继续走。


果然我还是不擅长文科,翻来覆去地咀嚼同一句话的描述或者试图从相差无几的陈述窥探自己真实的心情,都不是我的兴趣,研究空气中埋藏的逻辑和血液搬运的哲学也并非我打算做的事情,但饶是如此,我也能够明白我终于在一团乱麻的谜题中见到了重要的核心。


脑后的发尾因为冷风和毛衣的领子变得乱糟糟的,我抬手理顺。



那个核心是个空位。

不知何时起,本应装满的纸箱空出了一个位置,给我的家人。



我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没一点印象关于自己什么时候收拾过纸箱,可但我如今再去看它,却发觉里面早就摆着不属于我的东西。写着时间表的文件、抄上电话号码的字条、崭新结实的钥匙、不同牌子的洗漱用品、以及记录影像的光碟,它们占据某个角落,在逐渐堆积中聚拢。

我开始会把她的日程塞进安排的表格,开始会在行动前考虑她说过的话,开始会去思考她做某件事的理由,开始会把观察到的她的习惯载录详尽,开始会去评价她的工作,也开始会去尝试回应她的期待。


甚至在刚才逼迫自己的愿望之下,我所期望的也是找到能够说服【我和她】的理由。

而在这个瞬间之前,我所回复的邮件中从来不曾提及其他任何人。



和她成为家人这件事,比我想得更加深刻,更加密切,更加悄然,也更加日浸月染。



我的右手用力,挣脱创可贴的牵扯轻轻握拳,指尖的寒意渗进手心。


那么她也是一样吗?


我放松了手指,冬日的气温灌进我的皮肤,创可贴恢复了原本的形状,但折痕仍留在那里。


这实在不算好事。

因为答案昭然若揭,也因为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剩下的路上我尝试让自己的脑海里只浮现出假期结束后的考试知识点,除了教授的法律,其他文科似乎都剩下大半没有记住,幸好理科的考点非常流畅地在我眼前闪过,让我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不用思考小抄的类型。

新开的店面还有油漆的气味没有散去,我忍耐着在店长眼前皱眉的冲动,踏着Amazing Grace的旋律靠近货架,我看见货架上不仅摆着黑色的年轮,还有一切其他的产品,例如零件、封装带、保养工具和耳机。

我看着那些色彩斑斓的耳机陷入些微的困惑,一般来说会售卖唱片的店铺不会摆着这些现代的点缀,所以有种在上计算机课的时候看见满眼的印刷版的违和感,我思考了一会,想说会不会这家店接受了什么赞助之类,然后就在第二个货架那里得到了肯定。

那里摆着宣传和销售用的海报,还有一些其他的周边产品,我翻了翻,大多是音乐剧的主演照片或者剧照,相关的曲目表也装在刻好的CD里,但是被放在角落,看上去一副不想卖出去的样子。

我检查了一下手机的地图,离这里车程二十分钟的地方也有家新开的剧院,想来这家店也是为了配合演出开设的。


那这家店有卖门票吗?

我忽然想起这件事。


我环顾四周,正门对面有台电脑,正用醒目的壁纸提醒我明天的票7折。


那还真是谢谢了。

我在心中如此评价。


在高中不想上课的时候我时常溜去附近的唱片店,和那里的店长以及店长的猫混熟之后,那位店长也会推荐我去看音乐剧,说反正我有那么多时间需要打发,所以介绍给我了这种能够耗费几个小时的做法。我没去看过,因为实在太过麻烦,我只对音乐有兴趣,懒得去管所谓著作改编的经典曲目。


但教授不一定。


我记得她的柜子里有放过写着《Mozart l'opéra rock 》、《Les Misérables》和《Cats》的袋子,里面的唱片没有积灰,那么想来是经常听。


可我不确定她经常听的原因是【喜欢】,还是【有人需要她喜欢】。


........我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情?


忍不住皱起眉头,我看着远处电脑的壁纸,7折的提示的演出时间结束,电脑屏幕被鲜艳的海报取代,告诉我明天上演的故事来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我怀疑很久是不是用环境描写骗取稿费的雨果。


我连去买洗手液的时候都没有在大脑中预设安全阀,为什么要在现在在意起这种事情?


“就算那真的是她的喜好,也和我无关。”

我小声强调。


我才不会被同样的绊线陷害两次。


我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后脑的发尾,把原本理顺的头发再度翻乱,脑袋里的理性向我重申立场,我得以找到说服自己和那台电脑拉开距离的办法,我把注意力转回货架,看着不同尺寸的耳机获取信息。

耳机的颜色介于五花八门和杂乱无章之间,但不知为何无线区域全是奇怪的涂装,我被刺眼的荧光粉色弄得眼眶生疼,我尝试去解读耳机的宣传用语,但还是被清一色的荧光涂料晃到无法对焦,所以说这样的东西生产出来到底能给谁用?登山遇难的倒霉鬼吗?

我沉默着往右挪了两步,转而去看对眼睛多少没那么多伤害的有线区域,这边的颜色总算正常了许多,普通的黄白黑蓝,然后是绿......


怎么会有绿色的?

我皱起眉头看了看大片的绿色,然后发觉耳机的位置是诡异的金色。


........................圣诞节配色是吧?


之前是塑料旗子而现在是耳机,这个鬼地方到底有多少多余的圣诞节限定产品。


我在原地翻了个白眼。


环顾四周,我确实没再看到一点可以归类在正常范围内的颜色,看来普通版本的耳机无论是有线的还是蓝牙的都不打算卖出去,我多少有些无奈,思考了一会这里销售人员的智商,然后再觉得无聊前离开了那个货架。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不是拦截提示音,而是普通的短信。我想了想还是掏出来确认,不知名厂商的除草剂广告显然发错了人,我飞快地扫过三行句子就进行了删除,然后看到了右上角的时间提示,我在这里呆了将近四十分钟。

我叹了口气,为浪费了时间而感到疲劳。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在抬头的瞬间看见面前的货架,刷成浅蓝色的金属最高一排是降噪区域,那里规规矩矩地放了一整排没有拿到赞助的商品。我大略地看了看,鉴别了一下蓝牙耳机盒子的样式和最高使用时间,然后就收回了目光,那些东西没有在我的脑中停留,我就干脆地离开了。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下午四点,我重新站在教授的家门口,回程的记忆不知怎么的有点模糊。

所以【我不知道】口袋里钥匙旁边放着的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非常不情愿地把它往口袋深处塞了塞,然后拿出钥匙开门,金属转动锁芯的声音多少有些刺耳,我不耐烦地咋舌。

打开门的瞬间我就听见闹腾的狗叫,连叹气的闲暇都没能挤出,格里芬又开始咬我的裤脚。


这么明显的甲亢它的主治医生没有看出来吗?!


我有些烦躁地挪开脚边的固体,磨磨蹭蹭地走进房子,客厅的灯是打开的,桌面上摞了一叠散乱的文件,这是第一次我在关上大门之前都没听见教授的声音,我想了想,大概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我走进那一叠文件,打印纸上写着许多法条,但字迹不是新的,所以是临时有什么报告需要用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随便收拾,于是我后退两步转去厨房倒了些水,水壶离她的房间很近,我得以听见模糊的声音。

大概是在用电脑开会吧,麦克风的声音非常明显,同时也说明房间的隔音效果不够好。因为一些原因,我在此时松了口气,准备回房。



我【完全不介意】口袋里的东西一直放到世界末日。



可就在我迈开步子的时候,我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是我最不愿听到的拦截提示音,忍不住咋舌,我还是忍耐着不情愿的情绪打开拦截信箱,默认的黑体字向我转达请求:


【麻烦把文件拿进来,谢谢。

                                        贞德】

我看着开头的那个单词皱眉,多少有些焦躁地捡起桌上的纸,我的手涌上了多余的力气,让文件的侧边在餐桌上磕出钝响,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并没有合适的立场指责她的行文,但这恰如其分的请求在此时就像是在向我宣告,昨晚的事情有人正在当做没有发生。


同时我也厌恶着对此反应过度的我自己。


摇了摇头,我用教授毕竟还需要用作为借口,转移了此时的重点,我加快脚步来到房门前,不甚干脆地敲了敲房门。门一下子就开了,速度快到让我有一瞬间觉得她是不是就埋伏在房门口。教授对我露出笑容接过那堆略有损毁的纸,认真地在其中找寻需要的资料,我越过她的耳侧去看书桌,电脑画面上是空房间背景,我想与会的其他成员大概正在中场休息。

大概过了一分钟,她好像找到了目标,果断地抽出大概四张有些发软的笔记,然后伸手把其他的部分递给我,我懒懒地接过,稍稍收拢便打算转身,而在我专注在作业中的同时,耳边响起了奇怪的疑问:

“Alter有带朋友回来吗?”

“恩?”


没有思考,我下意识地回头确认情况,脑海里闪过了门关上的画面,以及门锁落下的声音——


“咔哒。”

手腕上忽然多了些重量,以及冰冷的金属触感。


我身后自然没有什么所谓的“朋友”,而当我再去看的时候,教授的电脑已经自动黑屏了。


“你.......故意的?”

“是的。”


我刻意没去看手腕上的东西,而转去看她的脸,法律系的教授摆出镇定且灿烂的笑容,没半点解释或者反省的打算。


“...........要是我不去拿文件呢?”

“那就换个方案?”

“那要是我不打算收呢?”

“我一直觉得Alter大概不打算收,所以才用这种办法。”


.................这人的性格不是变了?!


联想到昨天某人强行让我去使用钢琴,我忽然觉得她没有收到学生投诉其实另有原因。


我狐疑着将视线放回正确的地方,就在此时教授抽走了我手里的文件,我不去管它,皱起眉头认真地看着右手的手腕,那里摆着手表。

金属的表链在尚未适应我的体温之前一直塞给我冰凉的硬物感,同时也在空气中占据一席之地,我看着表链内侧和皮肤共同勾勒出的空隙,那个不大不小的弧形告诉我我眼前的人显然清楚地记住了我手腕的圆周,我不知道那是因为我和她相差无几的基因排列,还是她单纯的有什么奇怪的行为方式,所以我干脆地问出了口:

“你知道尺寸?”

“大概知道?我有点印象,但是我也很意外会这么合适。”


【有点印象】

...............啊。


不,什么都没有。


我转去看表盘,把脑袋里即将浮现的某个场景抹除,专心打量这个十足强硬的副产品,银色的数字清晰地刻在金属的表面上,然后被石英封住,黑色的秒针,红色的分针,以及黄色的时针共同提醒我现在四点十三分,而表盘的右侧有一个类似电子屏幕的东西,上面显示了几个数字,但是一直没有变化。

照理说我应该开口问她这个屏幕意欲何为,但我此刻仍盯着那个黄色的时针,看着它慢腾腾的爬过那个小小的4。


那个短短的指针被刷成浅淡的黄色,而这个颜色有个更加正式的名字,是“Napoli yellow”。

我知道这个颜色,刚刚才知道。



我外套的口袋里有一团皱巴巴的纸。



“这个是什么?”我指着那个屏幕样子的区域问她。

“那个是屏幕,”她非常坦然地说了半句废话,“用来显示距离。”

“距离?”

我抬头去看她的脸,一贯泰然自若的教授忽然挂上了一点犹豫的表情,让我有些奇怪。

“那个是...”她好像斟酌了一下措辞,“是我手机的定位。”



.....................................哈?



“.....你干了什么?”

“我在手机上设置了一个定位,然后发送信号到Alter的手表上,Alter可以用那个来找我。”


谁要找你!

这人为什么总是煞费苦心做些无比多余的事情?!

现在教授的工资高到可以买这种东西吗?!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非常清楚依照她不惜兜一大圈演戏来强行把这个玩意绑在我手腕上的不听人话,就算我把刚才那些非常有必要的腹诽摔倒她面前,她大概也会轻描淡写地无视掉。

“.........那要是没电池了怎么办?”

“Alter愿意收下吗?那太好了。”


现在才想起来演这种戏码还有意义吗?!


“..............”

“啊,那个是太阳能的,所以Alter不用担心。”

“我,没有,在,担心。”

“这样吗,那就好。”


这人的脑子绝对有问题。


我无奈到耗尽了说话的力气,显然教授在我面前修筑了两条路,虽然路牌上写着任君挑选,但另一条路是附带水泥围栏的悬崖峭壁,没半点走上去的可能性。

最后一点叛逆心里提醒我至少要先摘下来,这过分离谱的强买强卖超过了心里建设的顶点,我把文件用右手拿住,左手则转移方向去够手表的卡扣,指尖触到了冰凉的金属,我下意识地摩挲了两秒,随即准备解开这副可疑到极点的手铐,然后把它放进口袋里——


等等。

我显然忘记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我稍微平复了呼吸,收敛了胸口涌起的情绪,我发觉自己的身体紧绷了些许,但此刻我还无暇顾及,我松开左手,双手握住文件的侧边,然后将手表挪出视线的边缘,我本想寻求更为妥当的措辞,但还是放弃了,毕竟我清楚自己最讨厌拖泥带水:

“你想送我这个?”


这是你的意愿,还是他人的建议?


教授只愣了一瞬,随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我知道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着她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并非困扰,过了两秒,她点点头,然后非常直接地回答了我:

“是的,是我想送给Alter礼物,所以请了朋友帮忙。”


我盯着她的眼睛,在蓝色的湖泊里打捞起安稳的肯定,像握住了风。


这个回答烂透了,但是....但是....


“我可早过了会迷路的年纪。”

“没关系的,Alter愿意收下就好。”


但是至少,这确实是【她想送给我的东西】。


所以.......所以我——


“这个给你。”


我用尽了和她同住以来积攒的所有羞耻心,从口袋最深处的角落里把那个我无比期望能放到不见天日的地心里的那个东西拿出来,然后移开目光递到她面前,跟着我直接松手,让足够理性的教授放弃思考下意识地接住。


“我就当你收下了。”


我简短地,不给任何解释地甩出这么一句,然后打算关门。


“Alter。”


可我听见她轻轻地念了我的名字,身体便非常不听使唤的停下了。


我仍站在那里,没有半点去看她的打算,也不想确认那个落在她手里的东西,那个东西在唱片行的最高一层货架上摆着,如果不仔细看就会漏过去。


那是个耳机。

降噪模式能持续5个小时的蓝牙耳机拥有浅色的外壳,那个颜色被称为【Napoli yellow】。


我外套的口袋里有一团皱巴巴的纸,正方形的便签纸上写着工整的学名,第一个字母到最后一个字母,都出自一直黑色的中性笔,那支笔曾被我眼前的人拿过,留下我无比熟悉的字迹。


我连思考都不用,就能在唱片行里推演出整部戏剧,教授的善意显然多少随处派发都尚有余力。我在店里看着那个便签许久,念了那两个单词大概数十遍,都没能完全厘清胸口涌起的情绪。



就像是藏宝图。

我忽然这么想。



大概是有些恼火的吧,毕竟即使我大方直白地提醒,她还是屡教不改,毫无保留。

大概是有些好笑的吧,这座城市里到底还有多少地方藏着她所留下的痕迹需要我一一发掘,然后逐条作结。



然后我就这样买下了。

我居然就这样买下了。



“谢谢,”她再度放轻了声音对我说,“Alter,谢谢你。”

她像收下洗手液的那天一样,向我轻声道谢。


我含混地应声,看着她握住那个耳机盒子许久,然后收回口袋里,随后是漫长的沉默,我本可以轻松的了结这个对话,也了结这个圣诞节,家人间的交换礼物其实已经足够作为睡前故事,让日历翻过一整页。


可现在甚至不到下午五点,纤细的绊线也结实到出乎我的意料。

于此同时还有个十足的噩耗,正如我刚才所说的,我的羞耻心已经消耗殆尽。


“Alter....你—”“还有这个。”


只是顺便而已,顺便而已!


我拿出那张有些皱褶的纸,忍耐着急速上升的体温和手心渗出的汗水把那张门票递给她,等着她接过。



我终究还是被同一条绊线绊倒了两次。



“这个是...”

“买耳机送的。”

“送的?”

“送的。”


我自然听出了她简短回忆中的疑惑,但需要说服的对象不止她一个,我必须斩钉截铁地消除所有后退的余地。



所以那是送的,【必须】是耳机的赠品。



“可是——”


“随便你怎么处理,我没兴趣。”



没去看她的脸,也无力再去关心她的回复,手表上的数字飞快地跳动,一如我胸腔里心脏跳动的频率。


















当然,我不会,也没法告诉她,唱片行【送了】两张门票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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